那一年，我读到了徐兴业先生的长篇历史小说《金瓯缺》第二册。然后开始了漫长30年的追寻路与反复阅读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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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金瓯缺》以十二世纪初、中叶，中国大地上的宋、辽、金长达数十年的民族纷争为历史背景，以恢弘遒劲的笔墨勾勒出一幅波澜壮阔的历史长卷，生动再现了那个既繁荣又奢靡、既悲凉又激情的时代。小说通过北宋爱国将领、外交官马扩的经历，展现了宋、辽、金之间征战不休的时代风云，并以马扩一家的遭遇为主线，见证了那段国破家亡的惨痛历史。作者以极其深厚的历史素养和人文底蕴，用最是从容的语言游刃有余地驾驭着那段极是纷乱杂芜的历史。期间的议论、抒情、心理描写、人物塑造都别具一格，迥异于其他的历史小说。不仅历史与文化有机融合，更兼一份冷静与客观，一种深广而博大。

哪怕时光已经过去了30年，哪怕《金瓯缺》也有各种缺点问题（最大的缺陷是烂尾了），哪怕期间又有好多本热销一时、名声甚大的历史小说，但我依然、始终认为，这是我读到的过的最有味道、最有底蕴的历史小说，也是最好看的历史小说，是让我情不自禁反复阅读的枕边之书（当然我喜欢只是我喜欢，如果你没有基本的历史素养，我并不建议你读，你可能、大约读不下去）。

后来，我又读到了徐兴业先生写作《金瓯缺》的一生，我惊讶地发现，他的一生，不仅是严谨治学、艰苦著述的一生，也是花月有缺，人生长恨，是一个知识分子为坚守“知行合一”的艰难惨痛的一生，亦是一部现实版的“金瓯缺”。

徐先生生活在三十年代的上海，原本只是一个寻常书生。工作之余，他担任了上海颜料大王周四小姐的家庭教师。周四小姐才华横溢，有极高的艺术修养，只是不喜文史，父亲于是专门为她请了这位徐老师教她国文。岂料，周小姐很快就被这个腼腆、认真、博学的老师拨动了少女的心弦，他们真诚相爱了。

可是，豪门巨富岂能接纳穷书生？周父坚决反对。但再强大的父亲也拗不过情比金坚的女儿，当四小姐不惜离家出走与爱人结婚后，父亲也只能选择默许，并补上了一份嫁妆。

也就在他们相爱的过程中，徐兴业开始酝酿《金瓯缺》的创作。

在衡山公园的靠背长椅上，他们热烈讨论、设计小说的框架、人物和情节，周小姐甚至还自告奋勇写下了小说结尾，男女主人公悲情诀别的一段。

超越世俗门第而终成眷属、志同道合共同创作小说，还有比这更加浪漫美好的爱情吗？

此后岁月，他们结婚生子，日子过得寻常却也无限温暖，长卷《金瓯缺》也一直在写作中。

这期间时代巨变，周家全家移居香港，徐兴业夫妇搬入了周家在上海的豪宅。1957年6月，周父在香港去世，周四小姐离开上海奔丧。他们原以为这不过是短暂的分别，没想到，从此竟是天涯永隔，再也没能相见。

周父去世后，周小姐继承了属于她的遗产。鉴于当时的国内形势，资产阶级小姐的敏感身份，让她决定不再回国。随即她安排好了一切，让丈夫带着两个孩子也一起到香港定居。她在信中为他描摹了他们未来富足、体面的美好生活。当然，她也没忘记爱人《金瓯缺》的创作，她叮嘱他带上全部手稿和资料，书成后她一定会想办法出版的——便是没有出版社，她也有能力自费出版。

她的选择合情合理，她的安排周到妥帖，她的爱情依旧坚贞美好，哪个丈夫能拒绝深爱的妻子？

然而，徐兴业先生却是坚定地拒绝了，反而一再劝妻子回国。他说，

“我写的是中国的小说，是写一部旨在激发中国人民保卫自己国家的小说。我的主要的读者是中国人，我的写作的土壤在中国，我离不开我的祖国。”

徐兴业倾尽一生心血书写《金瓯缺》，这不仅是一本寻常的历史小说，更是熔铸凝聚了作者在那个民族危亡年代对祖国的拳拳挚爱。在小说中，他无情鞭挞了那些贪婪者、投机者以及明哲保身的自私者，揭露了各种卖国行径，深情歌颂了那些不惜断头沥血的爱国志士。

他写的不仅是小说，也是坚忍不拔的民族精神，是自己的心灵信史。

虽然爱情在呼唤，属于个人的幸福生活在招手，可作为一名深受儒家伦理熏陶，始终信仰知行合一的知识分子，他怎么能离开自己的祖国？背叛自己的精神信念？

此后岁月，这对恩爱夫妻就在信中互相劝说、激烈争吵，却是谁也说服不了对方。

失望的周小姐去了法国，成为小有名气的女画家。徐先生在上海抚育两个儿子，当过教师，做过职员，过着辛苦而清贫的生活。当然，他始终不曾放弃《金瓯缺》的写作，为之倾注了全部的心血。

因为种种原因，《金瓯缺》直到1981年才出版，此时距离作者动笔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四十年。小说出版之时，徐先生感慨万千，写了《给巴黎的一封信——<金瓯缺>书简》，追忆了他与她共同酝酿小说、此后书信往来的漫漫岁月。书已付梓，而见证它的人与爱都已经天涯渺渺，可望而不可即。

《金瓯缺》的主角是北宋爱国将领马扩。曾经，徐先生和周小姐为他安排了一个美好坚贞的妻子亸娘。马扩与亸娘青梅竹马，相爱弥深。他们之间没有隔膜，没有误会，没有背叛，彼此有着深刻的理解和深情，是人间难得的佳偶——那也是作者的爱情投射吧？

无奈，马扩与亸娘置身于一个风云激荡的时代，他们聚少离多，时时刻刻都在接受着生与死的考验，可对国家对爱情，他们都是同样坚贞不渝的。亸娘的一生都在为爱而等待，最后为了能让马扩重获自由举兵抗金，亸娘甘愿留下做人质，从此两人天各一方，南北遥望。

谁能想到，生活过着过着，爱情走着走着，竟然与小说不期暗合。

时光漫漫，当年温文尔雅的书生已经白发苍苍，他一直在他们的家中等待爱人归来；归路遥遥，曾经的浪漫少女在异国画出另一番天地世界。

在《金瓯缺》小说结尾，亸娘临终前，马扩终于归来，他们见到了最后一面，尤以不能见到“日月同光，金瓯无缺，破镜重圆”为抱天长恨。

徐先生始终没有等到爱人归来，续写半个世纪的爱情传奇，于1990年溘然长逝。

据说，《金瓯缺》报送第三节茅盾文学奖评选，已经获奖。只是，在正式公布之前，徐兴业先生去世，而茅奖只颁发给在世的作者。最终只能授予了《金瓯缺》茅盾文学奖“荣誉奖”……

金瓯有缺，人生长恨，在宏大的历史与时代下，一个知识分子想要“知行合一”，何其艰难惨痛？

读《金瓯缺》，感慨缠绵，荡气回肠；读徐先生的故事，唏嘘感叹，肃然起敬。